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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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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张起灵中心】阿嬷(《三日静寂》衍生)

旅馆的老板娘叫我的时候,我正在给对面小卖部那个藏族妹子拍照。一听到那熟悉嘹亮的嗓音,我就知道十有八九又有活儿上门了,一边应腔一边跟藏族妹子打声招呼就赶回了旅馆。
进门看见柜台前站着个人,个儿挺高,穿一身颜色磨旧了的藏袍,背着个很大的行囊,风尘仆仆的。老板娘指着我跟他说:“喏,这就晁老板,修相片那手艺好嘞。”又笑着对我道:“晁老板,您又有活儿啦!”
“我几时没活儿哟?”我笑道,然后去看我那位主顾。是个年轻人,二十七八岁差不多,看着很结实。脸瘦削,五官线条锋利。他的眼神很平淡。
我朝他伸出手:“你好,我是老晁。怎么称呼?”
他伸手跟我握了一下:“张。”
我点点头:“张先生。来修相片?”
“是。”
我说:“行,先上我屋里吧,咱喝杯茶,你把相片给我看看。”

我带着年轻人到了楼上我住的房间里。暖瓶里正好有今早刚打的酥油茶。我找了两个茶杯放在桌上,往其中一个里斟上七八分满。
“我看张先生面熟啊,”我把茶递给他,“以前是不是见过?”
这倒不是寒暄,这个人确实给我一种在哪见过的熟悉感,但一时想不起来,所以随口问了一下。
年轻人却没有理会这个问题,也没有马上去喝茶,而是直奔主题地卸下背包搁在桌上,拉开拉链,从里面的夹层里翻出一张四寸照片递给我。
我接了过来。
照片是夹在两张对折的纸里面的,夹着照片白纸已经旧成了黄色。保存得其实还算小心,起码没有破损、折皱或皴裂,就是褪色褪得厉害,影像只看得出来个大致轮廓,跟拿茶水底子在白纸上洇出来似的。这照片再多些年头就真废成白纸了。我不由皱起了眉头。
“拍的是什么?”我抬头问年轻人。
他看了眼我手里的照片,摇摇头: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不知道?”我大感意外,“这照片不是你保存的?”
他说:“不是。是在喇嘛庙里找出来的。就是不知道拍的是什么,所以需要找人修复。”
他问我:“能修么?”
我又看了看那张照片,啧了一声:“实话说,不好弄。你看啊,你这相片褪色太严重了,连个轮廓都看不清楚,你又不知道这拍的是什么,不好弄不好弄。”
他皱了皱眉,还是问:“那能修么?”
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斤两,说:“我试试吧,能修我尽量给你修好了。要修不好……那也没办法了。你看?”
“要多久?”
“说不好,我尽快给你修。”
他把照片从我手里拿了过去,蹙着眉头看。
我道:“你要不放心照片放我这儿,我给它翻拍完了你拿回去就是,不用留这。”
他指腹在相纸上摩挲了一下,顿了顿,把相片又递回给我。
“就放你这儿吧。”他说。
“行。”我点点头,把照片夹回纸里放桌子上,起身去拿了本子和笔来给他。
“那你给我个联系方式吧,电话住址都行,回头我好找你。”我说,“等这上面的影像大致恢复出来了,你先看看这上面拍的你认不认识,认识的话最好能给我补充一些细节,我也好尽量给你修得还原点。”
他接了纸笔思索了一会儿,却什么都没写直接就放下了。他对我说:“我这几天就在这住。”
“哦,那行,”我说,“那先就这么着吧。有事再说。”
他点了下头,挎上背包站起身来,端起一直放着没动的酥油茶连着喝了几口,放下剩个茶底儿的杯子就走了。

年轻人走后,我没有急着去看那张照片,而是打开本子,就着酥油茶,把今天这事“趁热”记了下来。

我并不是专职修老照片的,副业罢了。我本职是自由撰稿人,业余摄影师,前段时间卡了瓶颈,于是跑来墨脱采风。干这么个“副业”纯属偶然。不过修老照片也是个收集素材的途径。老照片背后总是有故事的,关乎历史,关乎人情,人们在相纸上寄托的情怀足以打动许多人,当然也打动了我。所以我把它们都一一地记了下来。
我本子上已经有了好几个的故事。不过这次跟以前不太一样。以往来修照片的,多数都会跟我絮叨絮叨这照片什么时候、什么情境下拍的,拍的是什么人什么事,在照片修补的过程中也时常会给我补充些细节什么的,没有说是根本不知道这照片拍的是什么的。但那个张姓的年轻人和他送来的这张照片一定有什么联系,单纯出于“想知道照片拍的是什么”而来修一张与自己无关的旧照片,这种可能性不大。至于是什么关系,那估计得等照片修出来才能知道了。这样想着,我对这张照片来了兴趣。

我合起本子,把相机拿出来,拣个光线合适的地方摆好照片,翻拍了几张。然后打开笔电,把翻拍的照片导上去,开始处理。
这张照片让我颇费了些工夫。老化严重、修复难度大是一方面,另一方面我这手艺本来也只有半瓶子水,一开始几乎无从下手,只好上网请教了一位精通此道的朋友,方才有了点思路。到第二天晚上,照片终于显现出了一个比较清楚的轮廓。
因为时间很晚了,次日我才去找那年轻人。他房间就在我隔壁,但人不在,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人影,问了老板娘才知道他大早就背着背包出去了,不知道去了哪儿。但房间没退,应该还会回来。我放下心来,打算等他回来了给他看过照片,再说接下来怎么修。

照片修复暂置后,我抽空去买了点特产和几张明信片,打包寄给我那位精通修老照片的朋友。进了邮局,我习惯性地朝墙上看去,突然灵光一闪。
邮局的墙上有一幅很特别的油画,我第一次进来就注意到了。那幅油画的画技一般,但用色相当大胆出色,整个画面的色调渲染和人物刻画都非常传神,每次我来邮局,总忍不住要多看几眼,主要是欣赏画作的色彩和意境。这次却从画的内容里有了新的发现。
这是一幅人的侧面肖像,背景是日暮的卡尔仁次雪山。画上的人上身喇嘛袍,下身藏袍,站在山间,神色平淡而肃穆。我几乎瞬间想到了那个姓张的年轻人,那种褪尽俗尘与世无关的平淡与沧桑几乎一模一样,并不符合他这样的年纪,却奇怪的没有违和感。
难怪我会觉得那年轻人看来面熟,之前居然没想起来。不过这幅画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了,应该不是画的他本人。也许是他的父亲?爷爷?或者叔叔?我琢磨了一会儿,问邮局的人道:“陈雪寒回来了吗?”
陈雪寒是油画的作者,我曾向邮局打听过。原本还想去拜访他的,却被告知陈雪寒上山去喇嘛庙里了。那时候天冷,山上积了很厚的雪,路很难走,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能回来。这会儿想起来,要是陈雪寒回来了,或许能从他那里问到些什么。
但邮局的人说陈雪寒仍然没有信儿。我去问到的陈雪寒家的地址找,果然大门紧闭,显然一直没有人回来过。

我只好再次抱憾而归。回到旅馆,年轻人也没有回来。我把油画的发现在本子上记了下来,打开电脑本想看会儿稿子,却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修图软件。
我盯着照片上的轮廓看了一会儿,又找出照片原件仔细对比着,开始尝试进一步的修复还原。
照片拍的是一个女人,穿戴都是藏族的服饰,坐在椅子上拍的照。做到能分辨出照片内容不算很难,之后的细化才是头疼的事。年轻人一直不在,根本无从得知照片的细节。我有点后悔当时没坚持让那年轻人留联系方式给我。
索性已经没心思干别的了,我耐下性子投入到修照片当中,有时候跟朋友一块儿讨论研究,有时候找老板娘问一些藏族衣饰的细节,能试的工具和方法都试过一遍。我几乎是废寝忘食地扑进这件事里,一闭眼看见的都全是像素。这样鼓捣了将近两天,最终将这张照片一点一点地“画”了出来。
最后一个像素对完,我点了“保存”,揉揉眼眶,放松了一会儿眼睛,打开修复的照片,仔细端详起来。图像已经完全清晰了,是一个很年轻漂亮的女人,穿着朴素厚重的藏袍,发辫盘起,头颈和手腕佩戴着藏银和珊瑚珠的饰物,端正地坐在椅子上,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。女人的皮肤非常白皙,五官也不太像藏族人,我仔细看了一会儿,发觉她的眉眼和那姓张的年轻人似乎有几分相似。
这又是他的什么人?我心想,八成是有血缘关系的。从这张照片的年头推断,至少得是他祖母那辈了吧。
我打算好好挖掘一下这张老照片,还有邮局的那幅油画,它们背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。

大概又过了快一个星期,那年轻人终于回来了,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匆忙而略带疲惫,看起来还瘦了一些,眼神还是那种淡淡的神色。他还背着包就来我房间里找我,我把冲印出来的照片和原件一并交还给他。
“原来的和修好的都在这里了,你看看有什么地方需要改的没有,用不用我再给你修修?”
他从纸袋里抽出照片,第一眼还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,然而很快他的神情就变了,眼里终于出现了一丝波澜。他微微皱起了眉,和以前找我帮忙的人看到修好的照片时的眼神有点像,但更多的居然是一种茫然和困惑。半晌,他的嘴唇无意识般地动了动,很低地叫了声什么。但我没有听清。
“有什么需要再改的地方没有?”我问他。
他摇摇头。
我又试探地问他:“这上面是你的什么人,方便问吗?”
他没回答,只是将照片装回纸袋中,抬头问我道:“多少钱?”
我一下子没拐过弯来,愣了一下,立刻摆手道:“什么钱不钱的,我修这个纯粹闲打发时间,不要钱。找我修照片的我都没收过钱。你觉得修好了没问题就行。”
这是实话,当然我也是想借此向他提出收集素材的请求。我有预感,这张照片和这个年轻人的故事将很不寻常,能得到这样的素材,也不枉我花了那么大功夫了。
年轻人沉默了片刻,对我说了声谢谢。
我趁机想要再次向他提问,却不曾想他道完谢竟然直接转身就走了,连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给我留。我一见他出了门,一时连礼貌都顾不上了,“哎哎”地叫着追出去,就看到人已经下了楼梯口。等我追出旅馆门口,竟已不见了人影。
我四下找了半天都没找到那年轻人,跟周围的人打听也没打听出什么来,只得悻悻地返回旅馆,十分懊恼。进屋却发现我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件藏饰,是个天珠和蜜蜡串成的手串,看起来是件老东西,穿绳的打孔都磨粗糙了,估计价值不菲。我很惊讶。以前也有人赠送些小物件给我,作为修照片的谢礼,我不收钱,这样的小物件倒乐得收下做个纪念。但这件手串就太贵重了,却之不恭,收下惶恐,着实让我难为了一把。

那姓张的年轻人就此消失了,音讯全无,甚至像是他从来没出现过一样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那时我已经快打算回程了,突然听说陈雪寒回来了,我立刻登门拜访了他。这才知道那幅油画只是临摹品,原作在山上的喇嘛庙里,是庙里的大喇嘛在十多年前画的。陈雪寒也不知道画里的是什么人。我请他带我去喇嘛庙,他摇头道:“上师闭关了,你见不到他的。”我再三请求,又提出付给他报酬,到底还是上了趟山,果然没能见到庙里的大喇嘛,而其他喇嘛并不知道照片和油画有关的事,说那是上师才知道的秘密。
“有缘人才能从上师那里问出因果。”陈雪寒说,“你没有缘。”
我只好无果而返。不久后,我就离开了墨脱。

那是2005年的事。我本以为这事就到此为止了,电脑里的照片文件和那串手串就是我最后得到的收获。不想六七年后,一个叫关根的摄影师找到我,他看过那串手串后,向我详细询问了手串的来历,又向我要求看那张照片,之后他沉默了许久,提出想买我的手串,给了一个一般人很难拒绝的价格。
关根告诉我,手串珠子的穿孔处雕了一个蝎子的微雕,是来自一个张姓古老家族的图腾,而找我修照片的那个年轻人,极有可能就是张家的后人。关根对那个家族很感兴趣,收藏了很多带有那种蝎子图腾的藏饰,同时也在探寻张家的历史。我希望他如果有什么发现可以告诉我,他说:“晁老师,许多秘密之所以不能让人知道,是因为很少有人能承受知道秘密的后果。有些事情无缘得知未必是坏事。”就告辞了。
之后关根没有再联系过我。我听说他去了西藏,又说去了内蒙,具体的也不太清楚。后来突然听说关根失踪了,是一个叫蓝庭的女作家先发现的,据说到处都找不到这个人存在和生活过的踪迹。
我本以为也许可以通过关根解开一些当年没有得到答案的悬题,如今看来,也不可能了。

*注:“阿嬷”即“母亲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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