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杂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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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张起灵中心】天葬(《三日静寂》衍生)


屋里只点了半支蜡烛。豆大的一点烛火,光线昏黄。
张起灵静静地守在昏黄的光线里,一动不动。
他已不知这样坐了多久,垂着头,一双漆黑的眼隐没在阴影下,目光不知落在哪一点。没有意识。没有情绪。仿佛睡着了一般。
烛火忽然轻微地跳了跳。细小的刺啦声。
看似睡着了的年轻人抬起了头。他看了眼蜡烛,起身走到桌边,拨了下烛芯,挑掉凝结的烛花。

就在这时,门吱呀了一声,寒气和熹微的晨光立刻渗了进来。小喇嘛走了进来。“上师让我来叫你,”他低头朝张起灵行礼,“时间到了。”
张起灵微微颔首。放下拨烛芯的小棍,转头看向房间的角落里,放置在土垫上的、扎紧的氆氇。氆氇下蜷缩着他的母亲,已由庙里的喇嘛们做过法事,停放满三天。今天将要举行天葬。
他弯腰负起了母亲的遗体,直起身来,走出了房间。

雪早已停了。天空深蓝。一弯钩月斜挂天际,月色清冷。风不大,但很冷,不一会儿便将屋子里带出的温度侵蚀得丝毫不剩。

上师在院子里等着他。跟着的除了五六个喇嘛,还有当地的天葬师,是个矮小结实的藏族汉子,叫做多吉。张起灵躬身行礼。喇嘛们回礼。上师道:“走吧,该上路了。”张起灵便随着天葬师和喇嘛们,走出院子,走出寺庙,踏着积雪,沿陡峭的山阶向雪坡上走上去。

背上的负重并不轻。但他自始没有停顿一步。也没有回头。

*
天渐渐亮了起来。黎明的阳光越过雪山的脊线,斜斜地铺下来。绵延的雪山,和山腰上寺庙的顶檐,都被勾上了一道金边。连日的大雪停后,终于是一个难得的晴天。

他们在黎明时翻过了山头,远远便看到了山后长坡下的旗杆和经幡,零散几处玛尼堆。经幡有点褪色,被雪打湿了,垂在绳子下,在风中微微颤动。他们朝着那个方向前进,在旗杆下面短暂停歇后继续沿长坡往上。沿途踏过的积雪下不时露出破旧的布料,被雪泥浸得看不出颜色。喇嘛说,那些都是死者的衣物。人死后,肉体就不再需要衣物的包裹。留下的衣服除却喇嘛们挑拣去的一些外,剩下的大都沿途丢在了天葬台附近。

多吉在山坡的半中腰上找到一根带着勒痕的木桩。他停了下来,松下搭在肩上的布袋,对其他人说:“到了。”

这是离寺庙最近的天葬台,只有一根表面朽了一层的木桩和一块鹅卵石砌成的台子。多吉扫净木桩周围的积雪,简陋的台子便露了出来。旁边零散地丢着刀、斧、钩子,血迹斑斑。

张起灵上来,在多吉的示意下,将背上的氆氇放了下来,放在天葬台的中央。喇嘛们又往上走了一截,盘膝坐下。接着便是一片喃喃的诵经声。

多吉将自己的布袋摊在地上,就地坐下,先点了桑烟,接着取出铃杵和骨号,一面摇着,一面嘴里也诵念起了经文。他念的是颇瓦经,是用以超度死者灵魂的经文。音色有些嘶哑,却在喇嘛们的低诵声中丝毫不显突兀。
带着松柏香的烟从烧着干牛粪的火堆里袅袅升起,逐渐弥散开来。铃杵的声音,骨号的声音,和着天葬师粗犷悠长的嗓音,在空旷的山坡上悠悠回响。
忽地便有隐约的风声从远方传来。

张起灵抬头,微微眯起眼睛。

无数黑点出现在了天空蔚蓝的底色中,越来越近。很快便显出了轮廓。它们扑打着翅膀,嘶哑地号叫着,循着桑烟和鼓号的召唤而来,在天葬台上空盘旋不去,逐渐压低,肉眼渐渐能看清它们灰褐色的羽毛和钩子般锋利的爪喙,翅膀带起的风里带着隐约的腐臭味。
秃鹫。成群的秃鹫。藏人视其为“空行母”的化身。

“你的母亲是一位慈悲的门巴(医生),她救过许多人的命,功德无量。她将获得解脱和安息,度过中阴踏入下一个轮回。以肉身饲喂‘空行母’会是她的最后一件功德。”

多吉脱掉了外套,披上一件旧得发黄的白袍,拾起地上的刀斧,就着雪水在一方平整的石头嚯嚯磨起来,磨得雪亮,在天葬台前一一摆开。他挽了挽袖口,对张起灵道:“你下去吧,要开始了。”
张起灵没有动。
多吉道:“亲人不能靠近天葬台旁边。你下去吧。”
张起灵抬头看了他一眼,又低头扫过他脚下的那排工具,最后视线又落回天葬台上,氆氇包裹的那具蜷缩的遗体。
他仍然没有动。
多吉欲要再劝,却见上师朝他摇了摇头。多吉皱了皱眉,十分不解,但他敬重上师,便不再多说,由张起灵站在边上。

多吉取下裹在氆氇外面的哈达。灰旧的氆氇揭开,下面的尸体袒露出来,弓着背,被绳子捆绑着,额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,蜷缩如胎儿的姿势。多吉割断绳索,稍用力将蜷缩的躯体展开,赤裸的躯体和脸完全展露在了阳光下。
这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,眉眼柔和。肤色不同于藏人的古铜,却是极为苍白。神色很安详,不见丝毫痛苦。
多吉打量了一下,动手把尸体翻了过来,面朝下,用哈达系住尸体的脖颈,固定在旁边的木桩上。又抬头往天上看了看,提起了刀。
接下来的事喇嘛们已经和张起灵讲过了。“热甲巴”(天葬师)会依照特定的步骤将尸体解剖,分割成块,裹上糌粑饲喂秃鹫。尸体被啄食得越干净,就说明死者的灵魂越高尚。

多吉已经是几十年的老天葬师了,对这件工作再熟悉不过,分解一具尸体最快连半小时用不到。只大略地扫了下尸体的背面,他心中便有了谱,准备下刀。
但他的刀还没落下,一直在旁边一声不响的张起灵伸手截住了他。
多吉惊了一下,扭头瞪住张起灵,道:“放开。”
张起灵不理会,手上力道不减。并不扼痛多吉,却足以令他动弹不得。
他的态度令多吉感到不快。多吉道:“允许你在这已经破例了,不要在这妨碍。如果你不忍心,见不得,就走。”
张起灵不说话,不动,不放手,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多吉,视线始终在天葬台上。
多吉去掰张起灵的手,但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的力量大得惊人,他那一双树根般结实有力的手居然不能动他分毫。无法,多吉只得向大喇嘛求助,叫道:“上师!”

张起灵向上师行了礼。
“放下吧。”上师道,“这是你母亲的最后一件功德。肉体不过是包裹灵魂的一件衣服,灵魂离开,便不再需要它。用它去做最后一次布施吧。”
张起灵仍不吭声。
上师又道:“这是你母亲的归宿。让她去吧,不要让她像那些无用的衣服一样被丢弃在路上。”
张起灵动了动嘴唇,又低头去看天葬台上的遗体,良久,方才道:“我来。”

上师深深地看着他,摇摇头,叹了口气。
多吉犹疑道:“上师,这……”
上师轻声念了句经文,道:“由他去吧。”
“上师?”多吉不解。
“他执著未解,心有迷惑。葬度母亲,或能使他从中得解。”上师将手放在多吉持刀的手臂上,“这也是他母亲的心愿。葬事超度逝者,亦可点化生人。不必拘泥。”

*
“脊柱右侧下刀,割到脚后跟。一刀到底。”

张起灵低头看着静静伏在天葬台上的尸体,举起刀,一刀从脊柱右边切了下去。
也许是因为藏海花的作用,白玛的身体尚且柔软。刀几乎毫无阻力地切开了皮肤和肌肉,将苍白的背割裂出一道长长的口子。刀口翻开,深可见骨。血不多。一刀到底。张起灵看了看手里的刀。但多吉的下一条指示马上来了。他立刻再次举刀,从小腿割下第一块肉,没有半分停顿。

他割开白玛的后背,剔下腿上的肉,抛出去瞬间被争抢一空。腿骨摘下来暂置一旁。然后是双臂。卸下四肢后,将人翻到正面,剖开胸腹。多吉指点他在尸体的舌根下刀,再从下面将内脏一把拽出。
“检查一下。”多吉说。
张起灵看看到坠在最下面的子宫和卵巢。然后他看到白玛的外阴上明显的撕裂过的痕迹,腔隙撑大的骨盆,腹部松弛的皮肤上浅色的纹痕,都是一个女人曾经孕育和分娩过的证明。那双丰满的、下垂的乳房,他无法再知道它们是否曾哺育过他。
他割掉皮肉,将骨盆沿关节拆开,又用斧头砍成小块。

拆完上身骨架时多吉问他要不要留下胸骨。张起灵低头看看握在手中的那块短剑般形状的骨头,摇摇头,将这块骨头像拆下的其他骨头一样扔在地上。
没有必要,没有意义。一块胸骨能留得住什么。
他在那寂静昏暗的房间里度过的三个日夜,握着母亲的手,苍白的,冰凉的,几乎连皮肤下血液的流动都感觉不到。他握着那只手,像是试图握住那副躯体里微弱的灵魂。
但那灵魂已经不在了。连那只手仅剩的一丝余温也悄然褪去,再握紧也徒劳。
他想要的东西,从来都握不住的。

终于只剩下了头颅。安详的、柔和的面孔,盘起的乌黑油亮的发辫,依然和生前一模一样,但已经没有了灵魂的寄宿。它被哈达孤零零地系在木桩上,就像一个物件一样。
张起灵凝视那双紧闭的眼睛许久,一刀割断哈达,将头颅在石台上按住,紧抿着嘴唇,将那乌亮的头发连着头皮用力扒下,再割下面皮,用氆氇包住头骨,举起斧子,毫不犹豫地重重砸下去。①

*
最后一把糌粑撒下去。血沫和骨渣渗进蓬松干燥的炒面里,就像湮没入尘土中。

饱餐后的秃鹫抻了抻脖子,嘶叫着,拍打着翅膀扑啦啦地飞了起来,带起一阵阵的风。山坡一片空旷。
张起灵站在风里,遥望着秃鹫飞远,两手空空。心也是空的,仿佛被秃鹫一并带走了,连片羽毛也没留下。湛蓝的天空又高又远。阳光明亮。

他迎着太阳闭上眼。眼前一片殷红。

很奇怪的,他想起了多年前那个破旧的院落,那副巨大的棺椁。他躺在里面,意识渐渐模糊。他几乎早已忘记了,却忽然想了起来,他在意识消失的边缘,听到的那些悄然窸窣的声音——阳光渗透积雪的缝隙,寒冰消融汇入细流,牧草的种籽在贫瘠的泥土里生根发芽,血液在血管中涌动流淌,心脏的搏动透过羊水和脐带与母体共鸣……最后一切声音都如潮水般褪去,只剩下辽远的旷野上,弥散在风里的轻柔的歌,却又仿佛近在耳畔。像是在很久远的从前,他曾被包裹在一片混着牛粪和奶的气味的黑暖中,轻轻地摇晃着,伴着女人温柔的哼唱,沉沉睡去。

“睡吧,睡吧,阿妈的宝贝快睡吧,噢罗罗罗
妈妈的心肝快睡吧,噢罗罗罗
小小宝贝快睡吧 噢罗罗罗
睡吧,睡吧,阿妈的宝贝快睡吧,噢罗罗罗
长寿的宝贝快睡吧,噢罗罗罗
小小宝贝快睡吧,噢罗罗罗,噢罗罗罗……”②

注:①天葬相关描述有参考网络资料,包括百科、游记、摄影作品等。作者对藏族文化了解浅薄,如有谬误万望指正赐教;
②《藏族催眠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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